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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师傅在阳台上收拾废品，他娘子靠在我家门口边静静地站着。我招呼她进来，她灿然一笑：“我怕把你屋踩脏了”。她嗓音特大，震动了整个楼道。在我的执意邀请下，才跨过门槛，进了屋，她仍然背靠着墙站着。

周师傅娘子虽然年近五十，但依然皮肤白嫩，身材丰腴，如果不是眼睛盲，那是一个十足的杨贵妃似的大美人。

周师傅收拾完出来，我发支烟给他抽。周师傅娘子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娇嗔地对周师傅说：“你不配抽咯高档的烟，一支要好几块钱，我们可以买两包盐吃一个月了!”周师傅仍然像平时一样沉默不语，只是“嘿嘿嘿嘿”傻笑着，但笑声中多了几份喜悦与自豪。我反驳说：“周师傅娘子，这你就不对了，你们的儿女都有出息了，周师傅怎么就不能抽支好烟呢?"周师傅娘子“扑哧”一笑，嗓门更高了;“那都是我的福气!没有我，哪有他的份?”周师傅在一旁脸都红了，一边抽烟，一边“嘿嘿”个不停!女人骄傲地捣出钱袋，问废品要付多少钱，我说算了。周师傅做不了主，周师傅娘子执意要付，我好说歹说才把他们劝走。周师傅一手提着一袋废品和秤，一手牵着他的娘子，高高兴兴下楼去了。楼下停着他们新买的三轮摩车，锃亮闪眼。望着这相互依偎的一对恩爱夫妻，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的他们……

那时，我租住在学校后门附近的一栋民房里，住在五楼。不久，四楼搬来了一户人家，那就是周师傅一家，周师傅的老婆是个盲人，生了一对耳聪目明的儿女，那时男孩已经十二岁了，女儿十一岁了，一家其乐融融。很快我们就相互熟悉了，小男孩想进邵东县城学校读书，我帮他们都安排好了。

周师傅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山村里，从小失去了父母，吃百家饭长大。因为家徒四壁，他年过三十仍然单身一人。

有好心人为他做媒，对象是隔壁村的一位盲女。盲人长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周师傅满心欢喜，立刻就上门提亲，没想到对方却一口回绝了，原因有二，一是周师傅家太穷，住的土砖屋都摇摇欲坠;二是周师傅年龄太大，整整大了女方一轮——十二岁。婚事就这样僵着。又过了两年，已二十岁的盲女还没找到婆家，这时她家人也开始有点着急了，然而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这两年，周师傅也是一门心思盘算着如何打动盲女一家。机会终于来了，盲女的邻居家要砌屋，周师傅帮他家做泥工烧制红砖，半年下来，一窑砖出炉，个个坚实合格，主人家高度赞扬。自然，周师傅吃苦耐劳的精神也开始赢得了盲女父母的青睐。

接下来的一件事，更是令盲女所有亲朋好友赞不绝口。原来，盲女的爷爷去世了，正值盛夏三伏天，丧事用水很多，而且水井离她家有两三里路远，周师傳主动承担了挑水任务。丧事期间，日日夜夜，周师傅随喊随到，奋力挑水，直到丧事完毕，周师傅为女方家挑了一百多担水，总共有一万多斤。周师傅的肩膀为此肿了一个多月，这在当地传为佳话。不久，周师傅苦尽甘来，梦想成真。盲女成为了他的娘子，他终于“挑”得“美人”归。

一九九二年，他们的儿子降生了，这对于已过而立之年的“老单身公”周师傅来说，那真是喜从天降，尤其是当他看到儿子那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时，他更是喜极而泣。他亲了亲儿子，又亲了亲娘子，然后他抹掉眼泪，双膝跪地向苍天拜了三拜。

正当周师傅一家开开心心过日子时，一件令他喜忧掺半的事情发生了。原来一年后娘子又怀上了。这原本是件大好事，可在当时，计划生育正搞得如火如荼，计划生育条例规定农村人员可以生二胎，但必须要相隔八年，否则将要承担严重后果，轻者罚款抬家具牵牛，重者掀瓦拆屋抓人。为此，周师傅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借酒浇愁。盲女主动提出要求去引产，周师傅听了火冒三丈，大声吼道:“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去受苦受罪!”惹不起躲得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周师傅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骑着一辆脚踏车，载着娘子和儿子进城了，以收废品谋生。九个月后，女儿顺利出生，周师傅喜欢得不得了。只要有空，他就在家带孩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据他娘子说，周师傅最喜欢做三件事，一是从废品当中挑选儿童玩具，二是挑选儿童读物，三是悉心照料两个宝贝儿女。每天睡觉前，他都要去轻抚女儿的小脸，然后口里念念有词“梦婆婆梦婆婆谢谢你，教(告)我欣欣笑咪咪”，安抚女儿睡好觉。这句摇篮词，周师傅一直念到女儿十二岁。

女儿出生后不久，周师傅偷偷跑回老家做了绝育手术。他老婆为此生了他半年气。因为在农村，都主张女人结扎，他们认为结扎会影响人的身体，而男人是家庭的顶梁柱，主力军，搞不好会伤了男人一辈子。

2003年，周师傅一家与我成了邻居，我们几乎天天见面。当他们得知我在县城最好的初中学校教书时，就委托我帮忙把他们家男孩放到我们学校读书，事情圆满解决。可是有一天晚上，他们家却传来了打骂声，这种情况非常少见。我立刻跑下楼去。原来他们家儿子下午放学时被班主任老师送回来了，说他上课时在女学生面前耍流氓!这还得了!周师傅如五雷轰顶，火冒三丈，真是丢了八辈子祖宗的脸。他抄起棍子就要打他。我立刻拦住了他，说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能打人。男孩一个劲地哭泣，他那瞎眼的母亲也在一旁掉眼泪，嘴里喃喃地自语“咯小的人就耍流氓，以后何嘎见人啰!”我极力劝说他们要冷静，千万不要错怪了孩子。

经过两个小时的开导劝说，孩子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他下身长了很多痘痘，痒得难受，上课时他就抓了几次，同桌的女生羞得捂着脸尖叫，旁边的一个吵宝大声说“同学上课耍鸟鸟!”班主任老师走过来厉声质问，他早已吓到魂飞魄散，羞愧难当，脸胀得通红，哪里还敢回答?旁边的吵鬼更得意了，报告说周同学这几天上课天天耍鸟鸟。班主任气不打一处来，拖起周同学就走，要把他交给家长处理。这就是事情的原委。

班主任得知原因后，要求周同学做个检讨才能继续读书，理由是他平时卫生习惯很不好。这也难怪，父亲平时在外负责四处收集废品，瞎眼母亲在家守摊，他常常帮忙清理打扫废品，加上男孩子粗枝大叶，不太喜欢讲卫生，有时上学难免脏兮兮的。班主任的用意是好的，问题是这次事情闹大了。平时非常老实听话的小男孩这次却顶起牛来了，任凭父亲如何打骂，母亲如何劝说，他都不愿意上讲台做检讨。孩子停课在家，父母自然心急如焚，周师傅停下手中的活，星夜赶往乡下老家，买了几只土鸡上来送给班主任，然而也没成功。我试着去讲了几次好话，但班主任原则性很强，丝毫不松口，坚持要周同学必须做检讨才能进班读书。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让步。三天过去了，正当班主任同意他来读书时，周同学却得了重病，高烧不退，原来他出水痘了。周师傅没时间送儿子去医院，再加上乡下人也不太重视这个病，只请了楼下对面私人诊所的肖医生帮他吊盐水治理，每天经过楼下他家，我都看到男孩赤身露体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哭不闹。时值深秋，天已转凉，整整两个星期，男孩坚强的毅力令我吃惊。又过了一个星期，男孩的病终于完全好了，真是吉星高照，男孩高烧没有留下后遗症，只是身上长了一些黑痘痘，最后的结果是，小男孩初一只读了两个多月，就辍学在家帮忙做事。第二年春节过后，在我的建议与联系下，周师傅把儿子送到河南嵩山少林寺少年武术学校学习。临行前，母亲特意告诉自己的儿子，说为了凑齐学费，他爸爸去医院卖了血，令人奇怪的是，男孩仿佛冰人，毫无反应，但我看得出，孩子的眼里在喷火。

从十二岁到十八岁，男孩在少林武术学校学了整整六年，他勤学苦练，技艺超群，尤其是他良好的心理素质和超人的毅力让他脱颖而出，他参加各种武术大赛获得了很多冠军，从一个爱流鼻涕的乡下野孩子长成了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帅小伙子。2009年，周同学被武警部队特招去了。在部队服役期间，因成绩优异，被保送到军校深造，十年后，他已成为上尉军官。

2018年，周师傅一家喜事连连，他的儿子在部队结了婚，媳妇是师首长独生女!女儿湖南一师毕业，在县城当了老师，嫁给了一位法官，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如今，周师傅俩口子在老家里已经砌了小洋楼，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然而周师傅舍不得老行当，仍然偶尔进城来收废品，特别是喜欢到我们学校里来。

周师傅一生从未过过像样的生日。今年周师傅六十大寿，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回来了，听说部队师首长老亲家也打来了祝福电话。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县武装部领导、镇乡领导都来了，而且向他敬酒，面对此情此景，周师傅激动得热泪盈眶!深夜，客人们走了之后，他紧紧抱着娘子，“嘿嘿嘿嘿”，“嘿嘿”了半天才红着脸说:“老婆啊!下一世我要取只眼睛给你，我要让你也真真实实看看这人世间的光彩。下一世，就算你看得见，我也要牵着你一起走。”盲女听了丈夫的话，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快三十年了，她终于说了一句动情的话:“老周啊，有你我真知足了!”这一夜，他们胜过新婚。

【作者简介】陈玉杰，男，1967年12月生，大学英语专业毕业，邵东英语教师，是邵阳市英语协会成员、邵阳市“社会主义教育”演讲团成员、邵东县作协、邵东县音协会员。热爱写作，作品在《邵阳城市报》《当代商报》等报刊发表。个人事迹先后被湖南卫视、湖南教育电视台、《中国城市报》、《邵阳日报》等媒体报道。先后获得“邵东县优秀志愿者”和“邵东县新闻人物”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