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与无助的泪
詹珺羽
前不久，我陪父母去乡下探望亲戚，聊天中得知，小时候一直很疼我的三婆婆得了食管癌，躺在家里不能吃不能喝，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了。
在我的记忆里，三婆婆的身体一直很硬朗，她是村里最能干的女人，经常能在山地和沟头地里看到她的身影。小小的身材，常穿一件褪了色的花衬衣，她的背因为常年干活变得佝偻。
在我很小的时候，最爱去她的地里找花生吃。她的花生最甜，个头也最大。她总是笑着帮我挖出长得最好的花生，把果子摘下来，放在花衬衫里，捧着搓揉，再把去了泥的花生递给我，笑着看我馋馋地吃。
这样好的三婆婆，为什么会得食道癌？
我跟爸妈提出想去看看她，妈妈有些犹豫，她不愿意我去看见那样的场景，但我执意要去。
来到三婆婆家里，推开门，屋里很昏暗，一个像是她儿媳的女人坐在床边，起身迎接我们。我只愣愣地盯着床上的三婆婆，她比以前更瘦小了，面对墙侧着身子缩成一团，佝偻的背部瘦的连衣服也撑不起来，露出棱角分明的脊梁骨。
我忍不住身体的颤抖，慢慢走向她。她的头发快掉光了，几束银白干燥的毛发贴着她干痩的头上，脸颊凹了进去，她的手瘦的只剩下层皮，胸腔里发出怪异的咕噜声。我小心地握住她的手，很冰。
“三婆婆好冷，给她盖个被子吧。”我对女人说，语气里带着恳求和瘟怒。
“不能盖，现在哪怕是一条丝巾都会让她痛苦。她快不行了，你们来了也好，多跟她说说话吧。”她抹抺泪，走到一旁。
我想对三婆婆说话，说她种的花生可好吃了，我还想吃，但是找不着她家那块地了；我还记得她跟我讲过的故事，它们陪伴了我整个童年；我还想让她再看我爬一次小时候怎么爬都上不去的那棵梨树；我想说声对不起，长大以后，因上学，我很少来看她。
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的喉咙发痛，我不想让三婆婆临死前听到我的哭声。
我冲出了她的家，在田地里拼命地跑，我无法接受一个回忆里美好的人的离去，我很愧疚，父母好几次去看三婆婆，尽管想念，因忙课业我都未去，如今再见到她，她已经成这样了。
我跑到一个小山坡上哭了出来，这是三婆婆过去常给我果子的地方。
“大姐姐你怎么了？”一个女孩站在坡上看着我，背上背着一捆比她大两倍的柴火，柴火把她小小的身体压得像三婆婆一样弯着。我擦掉眼泪。
“你怎么背这么多，不重吗？”我问她，并向她走去。
“不重，”小女孩笑起来很可爱，右边脸有一个酒窝，“我一次多背点，就可少出门了。”
走近她才发现，她左手还拖了一捆柴火，我把那捆柴提了提，很重。
“你一个人弄这么多，还这么重，你家大人呢？”我问。
“爸爸生病了，妈妈在外面打工，我弄柴回去给爸爸熬药。”小女孩穿的很少，11月的天已经挺凉了，她的手冻得通红，好几处生了冻疮结着疤，因为拉柴又烂了，还渗着血。
尽管我穿的白衣服，还是背起了地上的柴捆，再腾出一只手帮她驮起背上的柴火。
“姐姐，不用，把你衣服弄脏了。”小女孩不让我帮她。我才看清她的脸，脏兮兮的刘海几乎把眼睛挡住了，但却没挡住她眼里的清澈，这是一双很干净很善良纯真的眼睛。
“走吧，我帮你。我可喜欢背柴了。”我撒了个谎，小女孩听了笑了起来。
“怎么会喜欢背柴呢，我最讨厌背柴了，每次都要出来好久，总怕爸爸需要我，我听不见。”
“你多大了？”我问她。
“9岁。”
背着柴上坎下坡，我累的有点喘气，小女孩头发也被汗水打湿，但没事儿一般，不知道她吃了多少苦。这么小，别的孩子还在爸妈的怀里撒娇，她却要独自撑起一个家。
“你……你爸爸得的什么病？”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医生说他的胃里长了个肉瘤。爸爸瘦了好多，吃不下饭，是瘤子长大了。”
“之前爸爸总是吃了就吐，可能是我做的东西不好吃。给爸爸治病花了不少钱，妈妈出去挣钱了。”
以前听说过这个病，只要及时切除肿瘤，治愈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我安慰小妹妹：“不担心，只要做手术把肉瘤切除了就好了。”
“已经做过手术了……”她突然小声哭泣起来，“姐姐，我爸爸不会死吧？我要他好起来！”
我不愿意让小女孩伤心，忙安慰她：“做完手术都有个恢复期呀，你这么孝顺，爸爸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帮她抹去眼泪。
“嗯！爸爸肯定会好的，他以前身体最强壮了，能一只手把我拎起来，还能搬起一头牛呢！”我酸酸地笑着。
小妹妹说：“我爸可厉害了，他以前是村里最能干的人，我家里没牛，地里的活都是他一个人干，他还帮刘爷爷干活。别人都夸他好。”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三婆婆劳作的身影，她也非常能干，砍柴栽秧浇地都是一把好手。
我们走到了她家门口。她家还是以前的泥土房，房门发着黑。我和她一起把柴火扛进了屋里，屋里坐着一个年龄挺大的爷爷。
“大爷爷。”女孩乖巧地叫着，不敢多看他。
“你爸就要死了，你还贪玩，这么久才回来！”这个爷爷很凶。
小姑娘哭了起来，又不敢哭出声，很委屈地张着嘴巴，用伤痕累累的手背抹着眼睛。
“爷爷，她没贪玩，她一个人背了好多柴，才回来这么晚的。”我抱住小女孩，跟爷爷解释。
爷爷继续骂小姑娘：“你就是个扫把星，害你爸得癌症，他现在要死了，看你今后咋办！”
“爸爸不会死的！我不要他死！”小姑娘朝爷爷大吼，挣脱开我向屋外跑去，又很委屈地走回来，流着眼泪把柴背进厨房熬药。
我心很疼，这个孩子已经失去了撒娇的能力，她不敢哭出声，怕爸爸听见难受，不敢跑出这个家，怕爸爸没药喝真的死去。
最爱的人在床上被病痛折磨得淹淹一息，这个小妺妹早早就意识到了生命的脆弱，早早就承受着提心吊胆的失去，她不能沒有爸爸，她又太无助，命运啊，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三婆婆和小姑娘爸爸被病痛折磨的样子让我喘不过气，我好想大声地哭，可一想到小姑娘担心爸爸的摸样，我默默走出这个家，在竹林里，浓浓的悲伤一涌而出。
“姐姐，别哭，我没事，爸爸不会死的，爷爷说的是气话。”她在自己的裤兜里抓出一把糖果，在我面前展开，“给你吃糖，吃了糖就不许哭了，只要你不哭了，我就会再给你一个。”
我紧紧抱住这个孩子，抚摸她的头发，我的心变得柔软。许久，我放开她，捧着她的脸认真地对她说：“你爸爸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长大，等你长大了，一切都会变好的，你会很幸福很幸福。”
小姑娘眼睛里泛着泪花，她不停地擦着眼泪，一边擦，一边努力对我拉出笑脸，我好心疼，我紧张地抱住她，安慰她。她可能很久没有得到这样的拥抱了，紧紧地用自己的小身子贴住我。
好一会儿，她不哭了，又对我绽放出刚才的笑容，说：“我不会放弃的，姐姐，我一定要让爸爸好起来，他不会死，我一定要快点长大，赚很多钱，给爸爸治好病，让他看着我长大！”
我告别了小姑娘，回到三婆婆那里。屋里聚集了很多人，我慢慢走近三婆婆。像是有感应一样，三婆婆突然醒了，她睁开眼看看我，浑浊的眼睛突然有了点点光亮，她张了张萎缩的嘴唇，像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清，把耳朵贴近她。
她说：“花生，已熟啦，我，给你挖，挖，花生......”
詹珺羽，女，德阳人，1997年3月生，四川省青少年作家协会理事，曾在《青年作家》《西南文学》《成都故事》《金银滩》等发表小说散文多篇；有作品入选《四川省散文作家自选集》《当代文摘作家精品文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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