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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刘虎巫英蛟

2023年4月，湖南省人民政府参事王群被宣布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湖南省纪委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王群，男，1961年6月生，湖南沅江人，中央党校大学学历。曾任株洲市委副书记、市长，常德市委书记，湖南省政府秘书长、办公厅党组书记，常德市人大常委会主任，湖南省人民政府参事等职务。

“就是王群在任株洲市长期间搞了太子奶；他调到常德以后，又制造了常德欢乐水世界冤案。”61岁的民营企业家田金华说。“我跟李途纯一样受到了公权力的迫害，我还跟李途纯请了同一位辩护律师。”

常德欢乐水世界。巫英蛟摄

常德欢乐水世界背后的故事并不欢乐。作为项目最初的投资者，田金华不但遭七年牢狱之灾，高达10亿元的资产也被当地政府侵吞。

祸起政府违约

在湖南省常德市柳叶湖景区，有一当地知名地标——常德欢乐水世界。其声称是全球首个岛上水主题乐园，有20万平方米超大规模及全球领先的顶级玩水项目，是中南地区规模最大的水上主题乐园。

笔者近日来到此地，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排数量庞大的欧式建筑。它们色彩斑斓的颜色与湖面交相辉映，显得十分华丽。然而，岛上冷冷清清，游客稀少，有些地方仍在施工。随便进入一个卫生间，竟然无水冲洗，不少蹲坑堆着大便。

局部正在施工的欢乐水世界。巫英蛟摄

田金华生于1962年，江苏镇江人，系中国上水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上水投资集团”）实际控制人。2009年，田金华决定在美丽的常德柳叶湖建设一个旅游项目，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常德市政府进行了沟通，得到了积极的回应。

常德市政府立马与田金华商谈具体开发事宜。随后，田金华成立湖南上水低碳生态城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上水公司”），双方于2010年9月29日签订了《常德柳叶湖低碳旅游城项目投资、建设、开发合同书》（以下简称《旅游开发合同》）。

“合作之初，常德市政府对于《旅游开发合同》还给予了政策、技术层面的多维度支持，甚至不惜违反政策规定，直接作为旅游开发的甲方与上水公司签订合同。”田金华说，“政府作为合同甲方的合作模式极为罕见，正常的话都是通过城投公司签订开发合同，足见常德市政府对于项目的重视程度。”

该《旅游开发合同》主要内容是围绕3700亩土地作文章。即——

常德市政府先出1300亩旅游用地给田金华的上水公司，上水公司如数缴纳土地出让金后，常德市政府再将土地出让金返还给上水公司，作为上水公司的建设投资；田金华拿到地后在土地上投资达7亿元后，常德政府提供一块600亩的房地产开发用地给上水公司用于商业开发；上水公司再持续投资达到14个亿后，常德政府再提供一块1000亩的土地用于商业开发；上水公司在前述投资的基础上，再行投资达到20亿时，常德政府再提供一块800亩的土地用于商业开发。

田金华介绍，《旅游开发合同》的核心内容是：田金华出钱、政府出地、滚动利润持续投资。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旅游带动房地产，房地产反哺旅游城的项目。

政府亲自做甲方的《旅游开发合同》。受访者提供

“按照合同约定进行下去，项目还是可行的，但常德政府的基础工作不扎实，造成工期一拖再拖。”

《旅游开发合同》第三条约定“甲方应提供乙方的旅游城项目用地约1300亩，于本协议签订之日起18个月提供给乙方”。按照合同签订的时间2010年9月29日起算，交付时间应该是2012年3月交付土地，但实际交付时间为2013年10月30日，整整延迟了19个月。

“我们是花了11.8亿元才取得了相关土地，这种大型项目的履约时间关乎巨大的财务成本。常德市政府只有工作热情，毫无工作方法。”

即便如此，上水公司咬牙坚持了下来。到2014年8月，上水公司在土地上投资近七亿元，提前两年在合同约定的时间内建成了常德柳叶湖水上乐园项目，具备了开园条件。他们还通过北京谢谢网络有限公司对外销售门票上千万元，同时为房地产开发做好前期准备。

“正当择日开园之际，常德市政府负责建设的道路不能投入使用、湖底引水管道爆裂、供电无法保障，故直接影响了正常开园。我们多次向常德市政府请求解决道路、管道和电力问题，然而常德市政府久拖不办，迟迟不予解决。这就造成大规模投资却未有收益的状态，公司资金周转困难，项目整体陷入困境。”

田金华认为常德市政府持续违约，将造成财务成本巨幅增加，于是决定退出。“常德市政府也愿意让我退出，因为政府与华侨城集团沟通已久，只不过在等我先提出来而已。”

常德市政府承诺不会让田金华吃亏，且有政府文件明确提出在保证田金华的上水公司本金不受损失的情况下，还要保护上水公司的本金利息。

“只要本金不受损失，其它问题都不是问题了。”田金华说，“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常德市政府不但再次违约，还动用了刑事手段逼迫我净身出户。”

常德市政府。巫英蛟摄

投资未酬反陷囹圄

事实上，常德市政府早有想把田金华踢出局的举动。《旅游开发合同》约定，常德市政府在与田金华合作期间，不得与第三方洽谈旅游城项目。常德市政府却不断的向第三者寻求合作，最终希望深圳华侨城来接盘。

“为了向华侨城献媚，常德市政府保证旅游城项目没有历史遗留问题，没有农民工欠薪问题、没有土地权属争议问题，只要华侨城集团愿意接盘，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为了给深圳华侨城一个干净的项目，常德市政府理顺了一下项目的欠款情况。首先是要求上水公司把欠债还清。田金华认为因政府违约造成很多款项无法落实，无法清欠。

为了顺利退出，田金华按照市政府要求，向市政府下属的常德市经济建设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下称“经投集团”）等借款2.2亿元用于清欠。在田金华的配合下，政府取得了上水公司主动退出的书面申请，《旅游开发合同》的解除已无障碍。

常德市政府要求田金华把公司控制权交出来。田金华称上水公司可以交出，但常德市政府需兑现承诺，方式有三种：第一，现金方式；第二，资产方式：第三，共同合作开发建设管理。

对此，常德市政府全部予以拒绝。

常德市政府委派的清算组自行审计，审计结果是上水公司投资了6.17亿元。田金华认为投资额远不止于此，对审计结果持有异议。双方争议无可调和，彻底决裂。

田金华称，常德市政府在其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于2014年10月17日与第三方深圳华侨城集团签约，在上水公司已取得使用权的60号地块上合作建设经营“常德卡乐星球项目”。

2015年5月，上水公司投入巨资建设的“柳叶湖水上乐园”被更名为“梦幻桃花岛水公园”，由深圳华侨城集团对外营业。

随后，常德市政府指派经投集团强行接管了“水上乐园”项目经营至今，将每年上亿元的营业收入占为己有。

2015年11月，田金华及十几位高管被常德市公安局柳叶湖分局刑事拘留。关押三年后，2018年8月16日，常德市武陵区法院以挪用资金罪、诈骗罪判处田金华有期徒刑七年。其中一位高管薛城臣被抓后取保，尔后又被抓，然后又取保，最后判了3年缓刑。

常德市公安局柳叶湖分局。巫英蛟摄

一审判决认定，2015年2月12日，上水公司向清算小组申请借款1.2亿元用于支付项目建设单位工程款。田金华未经上水公司另一股东上海上水公司同意，将其中3150万元转入杭锦旗中润建筑安装有限责任公司。2015年2月16日，田金华安排谭某红从杭锦旗公司的账户分两次共计转账1400万元至李斌账户。2015年2月27日，田金华安排许某屹将1400万元中的100万元由李斌账户转入海南银城嘉纳公司账户，作为该公司的注册资本。此为挪用资金罪事实。

对此，田金华的辩护人认为，田金华就1.2亿元借款的分配使用已经和另一股东进行了协商，不存在利用职务上的便利私自挪用资金的行为。且上水公司尚欠田金华个人项目垫资款3亿多元，田金华将3150万元转走，不仅与上海上水进行了协商，而且其一直认为这笔资金是上水公司应当返还给他的钱，田金华不具有挪用资金的故意。

诈骗罪则指向2014年9月，常德市审计局工作人员在审计过程中发现上水公司支付给杭锦旗公司的1100万元工程款无相关工程结算资料，田金华授意以抛石项目制作了一份虚假的项目经济技术签证单，并提供与杭锦旗公司签订的虚假工程合同作为施工合同。柳叶湖项目结算审计对账沟通会纪要显示：关于大岛护坡抛石价格问题，根据定额计算造价为794万元，上水公司提出已支付施工单位1100万元，支付总额按上述对比情况差异大，应上报政府解决。后，公安机关在办理田金华涉嫌挪用资金案中发现该虚假项目，公诉机关认为其“以非法占有为目的，虚构工程资料，骗取国家财物，数额特别巨大。”

“通过庭审调查举证质证，公诉机关没有提供一份有关上水投资集团虚构工程资料骗取国家财物、数额特别巨大的证据材料，甚至连一份数额不大的诈骗犯罪材料的证据也没有。”辩护人说。

陈兴良、张明楷等知名刑法学专家经论证，一致认为，“本案有证据表明，田金华为公司项目建设支出了大量资金且不能排除没有入账的合理怀疑，其虚报工程资料进行审计的行为，不符合诈骗罪的主客观要求，不构成诈骗罪。退一步而言，即便田金华的行为构成诈骗罪，也应当属于诈骗罪的犯罪预备而非犯罪未遂，应对其行为予以进一步的从宽乃至免除处罚。”

田金华不服有罪判决，上诉至常德市中级法院，后者维持了一审判决。

破产清算猫腻重重

对田金华来说，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只是前戏，或者说只是当地政府的手段而非目的。因田金华拒不提供公司的印鉴，令华侨城接盘受阻。为解决上水公司控制权问题，常德市政府在田金华被抓半年后，令侦查机关将其从看守所提到一个名叫“共和酒店”的地方谈判。

“为反抗权贵专行，我强烈要求穿着囚服赴谈判，主谋人员终是忌惮不良影响，强行为我换上便装。”田金华说，“在共和酒店，他们威胁我交出合法取得的柳叶湖地块《土地权证》，将我司彻底排除出该项目，任由相关人员坐收渔翁之利。”

田金华称拿不到投资款，拒绝谈判。

“从2010年9月29日签订合同，到2016年5月25日将近六年的时间。我投入几个亿资产，按最低的10%的财务成本计算，光是利息也有两三个亿的了，很多投资也是从别的地方拆借而来，再好的项目拖五六年也承担不起居高的财务成本。”

诸多债权人发起诉讼，通过诉讼查封了上水公司名下的这块旅游用地。查封的法院很多是外地法院，常德市政府无力干预，旅游城项目被彻底套牢。所以，要将上水公司退出，只能通过破产程序。

“常德市政府通过常德中级法院唆使其中的一个小债权人申请破产，并快速进入破产程序，进入破产程序后，破产法院就可以将所有的查封转到常德中院来。”田金华说，“这样一来，常德市政府就可以完全掌控上水公司的命运。”

常德市中级法院。巫英蛟摄

田金华称，为达到上水公司资不抵债的效果，常德市政府矢口否认合同里明确约定的“退还土地出让金”条款，将应当退还的4个多亿的土地出让金认定成上水公司的借款，从而导致上水公司“资不抵债”。常德中院以此认定：上水公司破产。

2018年10月，上水公司进入了进入破产清算程序后，更是猫腻重重。担任破产管理人的是湖南人和人律师事务所，其认定的主要债权人为常德市政府、常德市国资委所属经投集团、常德市政府派出机构柳叶湖管委会，且常德市政府及经投集团、柳叶湖管委会依法应作为破产企业的债务人。

常德市财政局属常德市政府的组成单位、财政管理职能部门，与常德市政府及其派出机构、所属单位属于利害关系共同体，湖南人和人律师事务所作为常德市财政局的常年法律顾问，显然与上述单位具有利益关系即与破产企业债权人、债务人存在利害关系。

“一个人不能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田金华说，在破产清算程序中，管理人做出了种种有失公允的行为。例如——

一、常德市政府、经投集团强行占有破产企业水上乐园项目经营收益，该收益依法理当连同水上乐园项目一并归属破产企业财产。但是，管理人明知却不对经投集团追收，反而在破产企业提出建议和异议后，明确予以拒绝，造成破产企业3亿余元的经营收益损失。

二、按照上水公司与常德市政府的开发合同约定，上水公司建设了水上乐园项目及相关基础设施，应享有常德市政府作为公益性建设补偿对价的“基础设施建设扶持资金”43807万余元及逾期违约金10623万余元、270亩土地的折价利益11283万余元及违约金3139万元。管理人应对该款项依法予以追讨作为破产企业的债权。但管理人主动认定常德市政府在开发合同中的权利，放弃破产企业在开发合同中的财产权利，导致破产企业承担了巨额的额外合同债务。

三、在对上水公司主要资产水上乐园项目资产的处置中，管理人为照顾利益关系人，竟不做评估，直接按照该资产受让人常德经投集团利益共同体常德市审计局做出的有争议的《常德柳叶湖文化产业开发项目专项审计调查报告》的结论，并核减7100余万元作为资产价值处置给常德经投集团。该项目资产处置方案本应由无利害关系人组成的债权人表决通过，管理人却组织由“占10多亿待确认债权”即表决权占绝对优势的有利害关系的常德市政府及所属单位参加的债权人会议表决，通过了此项利益输送方案。造成破产企业财产严重减少，也严重损害了其他股东及债权人利益。

“管理人还违反基本事实，虚增利益关系人债权，通过债权抵销或者抵扣的方式向常德市政府企业进行利益输送。”田金华说，“常德市政府通过司法手段，合法侵吞了上水公司的资产。”

常德市政府被指干预司法

田金华认为，《旅游开发合同》生效后，常德市政府没有全面履行合同，至今没有按合同约定划付乙方项目公司土地价款的等额扶持资金43807.79万元，还有270亩土地没有提供给上水公司，且没有与之达成任何协议的情况下，强行接管了上水公司投资的全部项目资产，进而转给下属投资公司经营，给上水公司造成经济损失3亿元以上。

2017年9月12日，常德市政府单方面发出解除《旅游开发合同》的通知。田金华一方提出了异议，表示不同意解除合同，并向中国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后文简称“贸仲委”）提起了民商事仲裁。

常德市政府提出确认仲裁协议无效的申请。受访者提供

“如果在贸仲委仲裁，就会超出常德市政府的控制范围。于是，常德市政府向贸仲委提出了管辖异议申请。”田金华说，“常德中院以‘诉争投资、建设、开发合同书属于《行政诉讼法》第十二条第一款第十一项规定的行政协议性质’为由，作出裁定，确认常德市政府与被申请人上水投资集团、上水公司的仲裁协议无效。”

贸仲委据此作出了撤销案件的决定。田金华只能提起行政诉讼，请求常德中院确认《旅游开发合同》合法有效。

“当我司依法对常德市政府提起行政诉讼后，其又主张依合同向上水公司支付基础设施费的条款无效，对占用水上乐园项目资产拒绝依法将财产孳息支付给上水公司，拒绝支付违约金。这种朝令夕改、毫无诚信的做法，竟然是一方人民政府所为，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此后，政府更是肆无忌惮，直接干预司法，授意常德中院违背法律程序规定，判决驳回了上水公司的全部诉讼请求。”

田金华总结，自己到湖南常德投资、被以刑事手段迫害的三部曲是：①政府为逃避违约责任，指使公安部门通过刑事手段限制其人身自由，恶意撕毁合同；②为让其退出生态城项目，构陷罪名判处其七年有期徒刑；③因政府违约造成其公司巨额亏损后，常德中院唆使小额债权人通过“执转破”的方式，将其公司破产，恶意侵吞掉民营企业的全部合法财产。

田金华说，“常德欢乐水世界冤案”出自王群之手。图源网络

至此，田金华的司法维权之路已走到尽头，他开始向中央督导组等部门写信寻求帮助。他在其中一份信件上提到：

“我是一介商人，追求利益是为商的根本。但是在常德的投资过程中，我非但没有取得任何利益，最后甚至落得中途破产，含冤入狱的下场！我满怀一腔创业热情，将毕生积累的财富投资到常德，是对市场的考量，更是对人民政府的信任！但就是这样的政府，他们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滥用权利、罔顾法律，一手将我投入大牢！这样的营商环境不仅让无数像我一样前来投资的商人胆战心惊，更会直接影响到常德的未来发展！为此，我在绝望中请求您过问本案，给社会一个公正的交代，给我一个公正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