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
林涛,瑶族,1968年9月出生,湖南省洞口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税务系统先进工作者,湖南省委、省政府一等功获得者。作品散见于《芙蓉》《散文百家》《散文诗》《湖南日报》等刊物。出版散文集《燕过洞庭》。作品入选《中学生每日一读》《乡土呢喃》《炊烟生长》《永远的珍珠赋》等选本。2023年10月,散文《草木作伴的童年》获第四届谢璞儿童文学奖。
2017年10月当选为洞口县作协主席。8年来,他组织发展县级会员140余人、推荐加入市级会员50余人、省级会员16人、中国作协会员5人,洞口籍中国作协会员现有18人。他一手编发县作协文学公众号《雪峰文艺》2200余期。邀请彭学明、谭谈、王跃文、汤素兰、阎真、姜贻斌等文学名家开展“名家大讲堂”30余场次。举办文学作品研讨会5次。组织文学采风活动10余次。开展主题征文活动8次。洞口现有散文、小说、儿童文学、诗歌、文学评论等5个具有代表性文学创作群。
散文欣赏(一)
乡村客话
一只母鸡下蛋了,我喜滋滋的,口水直流,母亲叮嘱我:等客人来嘞;一群鸭长了翼翅毛,我肚子里的馋虫一拱一拱的,母亲叮嘱我:等客人来嘞;一树桃或一树李熟了,我忍不住天天往树上蹭,母亲叮嘱我:留着点,等客人来嘞。
那些日子,我盼生日,盼过年,盼来客,好比盼星星,盼月亮。
客人终于来了,我欢天喜地,想入非非。盯着餐桌上香喷喷的好菜,我喉咙里伸出来一只无形的手,可是,我害怕母亲插在门窗上的那根竹梢子,不敢轻举妄动,母亲叮嘱我:来客了,好生待客嘞!
一个客字,就这样一点一滴,一笔一画,深深烙在我的心头。
在乡下土语里,客字所表达的意思,像一地横流的雨水,没有确定性,也没有清楚的界限,恣肆汪洋地冲刷着乡村的世界。
从一场热热闹闹的婚庆开始,男方迎亲的队伍叫郎客,女方送亲的队伍叫送亲客;孩子生下三天,前去道贺的叫三朝客;坐月子的叫月婆客;稚气未脱的细把戏叫鼻涕客;少年男女分别叫后生客、妹子客;成年男女分别叫男客、女客(妇客);老年男女分别叫胡子客、婆婆客;生日的时候,临时赏一个封号——生日客;百年后,上了神龛,年年七月半,孝子贤孙殷勤接引回家的,仍然是一个身份特殊的客——老客。不知不觉,一个甲子,一个轮回就湮没在一个客字里。
有意思的是,夫妻间肌肤相亲,朝夕相处,却也相濡以沫,相敬如宾。老婆喊老公叫男人客,老公喊老婆叫堂客。乡间词韵里,一句男人客,一句堂客,喊得几多乖巧,几多客气。
乡村的生活,不经意的,就会触动客字这根敏感的神经。清早起来,父亲披着衣服,刚打开堂屋门,一只大公鸡急匆匆的跳上门槛,伸长脖子对着神龛喔喔的叫,母亲说:十拿九稳,要来客了!饭菜端上桌子,姐姐数好一把筷子拿过来,分到每个人手里,却莫名其妙的多余了一只,母亲说:靠得住嘞,客人要进门了!我满心欢喜,边吃饭,边猜想:谁会来呢?……
那时,我们的院子还很小,九户人家,几十个人口。九户人家九个姓,平常打个什么小赌,总爱拿姓氏说事,说,要是赌输了,我跟你姓嘞!哪一家有了大喜事,男女老幼一齐上,把桌椅碗筷统统搬过去,喜事做几天,自己家里就停火几天,整个院子都包裹在浓浓的喜气之中。喜事办完了,各自认领自家的桌椅,但是碗筷就会经常搞错。后来,有瓷器匠人上门,各自在碗底刻上姓氏,区分起来就方便多了。
正月里尤其热闹,大年初一,晚辈们提着一封叫“千子连”的小挂炮,逐门逐户去拜年。然后,轮流吃“拜年饭”,可以从初一吃到十五。春节里,人人都盼着家里多来几桌拜年客,沾一沾喜气,光一光脸面。
如果碰上哪家头年里刚嫁了千金,正月里就要“迎新客”,更是客气,更是热闹。腊八节过后,新郎客用皮箩挑着一担一担的贺礼,给家家户户“送年信”,预告正月里要上门“拜新年”。
乡里的拜年有讲究,沿用着一个亘古不变的时刻表: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外甥郎……分家立灶的儿子,大年初一,放下“年关饭”的碗筷,就要赶紧去给父母亲拜大年。外甥给舅舅拜年,也要赶在初四以前,去晚了,舅老爷会不高兴。俗话讲,郎为半子。当作半个儿子看待的女婿,流行在正月初二拜年。
“拜新年”最是热闹,最是有趣。大清早,炮仗噼里啪啦一响,新郎客就进屋了。家家户户轮流待客,场面十分风光,十分热烈。客气归客气,然而,新郎客并不好当。乡里有“整新郎客”的习俗。一个正月,新郎客是大家用来开心的活靶子。
从新郎客踏进门的那一刻起,一个相当刺激的游戏就开始了。听见炮仗炸响,我们赶紧把圆溜溜的火筒棒放在门槛下面,新郎客一脚踏上去,火筒棒滴溜溜的一滚,从头到脚装束一新的新郎客,摔个四脚朝天,灰不溜秋,满屋子的人即刻哈哈大笑。客人进屋先“摆茶”,新郎客来到堂屋的八仙桌前,大家一齐请他在最尊贵的上席入座,可是一屁股下去,早有预谋的一个人,迅速将一个热乎乎糍粑放在凳子上,新郎客觉得屁股一烫,猛的把屁股一抬,一个糍粑在凳子和裤子之间拉起长长的一根白丝带。新郎客扭头一看,无所适从,大家笑得更加开心。等新郎客坐好,有人立刻客气的双手敬上一碗红茶。新郎客接过来喝一口,立刻噗嗤一声,赶忙吐出来,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原来这茶水里添加了辣椒粉。
酒宴正式开始,大家客客气气,把新郎客夫妻请到主座上。趁他正忙于跟各位打招呼,一个年轻嫂嫂,将一张报纸往他脸上用力一抹,新郎客即刻成了一个大花猫,原来报纸里是用香油调好的锅底灰。酒过三巡,新郎客忽然露出苦不堪言的神情,不知是谁往他的酒杯里加了一撮胡椒粉。笑笑闹闹中,新郎客被灌得八九不离十,给大家抱拳告假,想去方便一下,刚一抬屁股,差点把同坐的堂客掀翻,哪知道小两口的衣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缝合在一起了!
“哦哦,秤不离砣,公不离婆,千里姻缘一线牵嘞!” 顿时,堂屋里一浪一浪的哄笑声,几乎可以震落屋檐上的瓦片。
一个春节,新郎客的脸从未干净过,就跟京剧里的黑脸包公一样,衣食住行,随时都会有小小的陷阱,可谓步步惊心。正月里,新郎客就是大家的开心果。
在乡村老家那方小天地里,一家客好比是百家客,百家姓好比是一家亲。一个小院子,就像一个大家庭,其情切切,其乐融融。
中国有礼尚往来的传统,孟子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乡里有句俗话:走得亲,送不亲。有一首山歌描述得更形象:一根竹子二打开,一打簸箕二打筛。簸箕把糠簸出去,筛子把米团拢来。在客客气气的人情往来中,凝聚人心,加深感情,疏的变亲,亲的更亲。纷繁复杂的生活里,客人和亲人的关系纠葛不清,时常错位,有时亲人也是客人,有时客人又是亲人。譬如,每年端午节的前几日,一个白发的婆婆,天天要去村口的老枫树下望一阵子,等一阵子,她在望客,等客,而等的又不是外人,是远嫁山外的四姑娘。
一个客字,俨然一个万花筒,一面多棱镜,似乎可以包罗万象。它可以区分行当,如副业客,脚担客,贩子客;它可以标注癖好,如烟客,酒客,牌客;它还可以评价人品,如痞子客,豆腐客(好色之徒)……
乡下人好客,即使对素不相识的路人,也敬重有加,以客相称,叫过路客。凡是过路客进门,无论家境好坏,都会奉上免费的茶饭。
不可思议的是,就连火药味十足的一场骂战,一个客字,还可以当成呼啸的子弹,如收账客、背时客、痢疾客、婊子客……
乡间的悲悲喜喜,忧忧乐乐,生生死死,来来去去,似乎总离不了一个客字,定格在一个客字,也消融在一个客字。
一个客字,似乎大有来头。
随手翻阅一下文化典籍,不难发现,一个客字,连着古今,连着城乡,连着家国。一个客字,像无数颗星星,在历史的夜空中忽闪忽闪,眨巴着调皮的眼睛。
《诗经·周颂·有客》写道:“有客宿宿,有客信信。言授之絷,以絷其马。”看似文绉绉的,其实是一段大白话:“客人头夜这儿宿,二夜三夜再留下。最好拿根绳索来,把他马儿四蹄扎。”寥寥几笔,把主人对客人那份火一样的热情,刻画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时隔千年,我们仍然可以嗅到那份浓浓的,带着泥巴和柴火香气的人情味。
这一幕,不禁让我想起小时候那些留客的情景。三十里之外的二姨娘来了,住了两夜,又留了一夜,第四天怎么也留不住。我们三姊妹,按照母亲的意思,藏的藏伞,藏的藏鞋,藏的藏背袋,把二姨娘急得团团转,硬是再留了一夜。后来,我去二姨娘家,一留再留,住了七夜,还是强留,我不懂事,居然逃离。二姨娘踉踉跄跄,在后面追,一边喊,一边哭。
《礼记·曲礼上》中讲到:“尊客之前不叱狗。”就是说,“主人在贵客面前,不喝叱狗”。古人对迎客的庄重程度,从这些细枝末节的讲究中可见一斑。过去的乡村,很好的保存着这种礼遇宾客的古风,在客人面前,是绝对不可以打鸡骂狗的,席上有客,细伢子不得上桌。凡是婚丧喜庆,桌席的摆放,座次的排序,有一套严格的规矩,论辈分,分长幼,辨亲疏,尤其是神龛下面的那桌头席,一般人是不敢轻易拢边的。席上分工明确,谁执壶,谁接菜,都有规矩。每上一道菜,都要由坐在上席的主客先动筷子,席上相互夹菜,礼让三先,满堂喜气,满堂客气。生活在乡村,做客是一门天大的学问。
唐诗宋词,可谓中国文化的一个汪洋大海,一个客字,好像一群群往来穿梭的鱼儿。其中,含有客字的名篇佳句俯拾皆是,可以信手拈来。放眼望去,但见潮起潮落,客来客往,黑压压的一片。
一模一样的一个客字,有时像下里巴人,有时像阳春白雪。沦落在乡村土语里,显出几分邋邋遢遢,灰头土脸,氤氲着一股浓浓的泥浆和稻草气味。一朝登上大雅之堂,立即变得斯斯文文,神清气爽,散发出一缕缕幽谷兰香。譬如:文人叫墨客,诗人叫骚客,女婿叫娇客,酒鬼叫醉客,养着一班闲人叫门客或食客,凭嘴巴皮谋生的人叫说客,从事中介服务的人叫掮客,江湖侠义之士叫侠客或剑客,从政之人叫政客,被贬谪的官员叫迁客,就连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也冠冕堂皇的叫作豪客或暴客……
打开汉语词典,一个客字的解释就有好几页,有一种关于客字的释义,让我眼前一亮,怦然心动。古人把过去的事物,也称为客,如客岁、客冬。人们移花接木,将一去不返,令人留恋的美好时光,戴上客字这个帽子,就像渴望留住客人一样,渴望留住光阴,留住青春,留住美好。恰似貂蝉拜月,黛玉葬花。然而,岁月如刀,自古至今,这种伤痕谁又抚得平呢?客岁客岁,岁月终是留不住的客嘞!
自从迈入所谓的网络时代,全人类有了统一的称呼——地球人,也有了统一的户籍——地球村。便利的交通和网络视频技术,使人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然而,人与人之间,感情与距离似乎总是成反比,距离越发拉近,感情越发疏远。都说,距离产生美,我说,距离也产生客气。
自诩解放了思想的“新生代”,把老祖宗留下的待客之道,当成客套、守旧、古板、迂腐,与人碰面不打招呼,做客不讲礼仪,放浪形骸,自以为洒脱。也许是吃了太多地沟油和垃圾食品的缘故,胸膛里经常火气十足,像灌满了硝药一样,一点就燃,一燃就炸,一件鸡毛蒜皮的事,闹得脸红脖子粗,甚至拳脚刀子相向。人与人之间,少了应有的一份理智,一份友善,一份客气,这是一个值得反思,值得警惕的危险信号。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做人其实就跟做客一样。彼此何不平和一点,客气一点呢?客来了,喊一嗓,上酒!客去了,道一声,慢走!熙熙攘攘,迎来送往,岂不热闹,岂不快意?
情义无价,岁月恒常。
散文欣赏(二)
乡村的味道
一
乡村的味道是露水的味道。
乡村的晨雾被露水打湿了,像一团团沾了水的棉絮,一缕一缕,贴着地面悠悠的走。
塘里的鱼儿,田里的泥鳅,纤毫毕现,像在跳一曲古典芭蕾,一张张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在水面上,贪婪的吮吸着露珠。
每一片嫩绿的草尖上,都挂着一颗晶莹的露珠,珍珠一般,亮闪闪的。听见脚步声,它们顺势滑入草丛里逃遁了。
牛羊欢叫着,一群一群,争先恐后往草地里赶,它们要抢在阳光赶跑露珠前,多吃一些鲜嫩的“露水草”。一只老黄狗,刚刚从草丛中追赶野兔回来,全身沾满了露水,它停住脚,将身子用力一抖,露水像喷雾一样洒向地面。女人们挎着菜篮子,像一只只蝴蝶,轻盈的走向生机勃勃的菜园,趟一路露水……
乡村的早晨,是露水浸润的湿漉漉的世界,空气中满是露水的芬芳。
二
乡村的味道是阳光的味道。
阳光像个率性热辣的小帅哥,它亲吻了一下露珠,露珠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扭头藏了起来,留下一地青草的芳香。
阳光跑到纱窗边,往灶屋里瞧了瞧,可是窗格太小,几个耀眼的光斑打在黑黢黢的木板墙壁上,像一枚枚明晃晃的金币。
晒谷坪里,湿润的稻谷,被顽皮的阳光翻来覆去的摩挲,全身燥热发烫,连颜色也变得跟太阳一般,金灿灿的。
父亲随手抓起一把谷子,揉搓一下,沙沙沙地脆响,搓出一缕淡淡香,搓出一股阳光味。
夜晚,我躺到床上,母亲把白天刚刚晒过的铺盖拿过来。我抿住嘴,鼻子贴住被面,深深的吸一口气,一股淡淡的阳光香味沁人心脾,直抵我的梦境.
三
乡村的味道是花香的味道。
乡村是个百花园,春夏秋冬,田间地头,丛林山岗,花谢花开。火红的是桃花、杜鹃花;雪白的是梨花、山茶花;金黄的是油菜花、松树花;粉红的是草籽花、樱桃花……
春天是花的海洋,仿佛是一场流光溢彩魅力四射的美丽的角逐。空气中,晨雾中,雨水中满是花朵的气息。调皮的风姑娘最喜欢花香,她成天拖着长长的透明的羽衣,在空中漫舞。
比风姑娘更爱花的是蜜蜂。它们忙碌的身影,像一支支铅笔,在空中画出一条条黑黑的细线。这些可爱的小精灵,把花粉酿成蜜,把花香持久储存。
禾花蜜、茶花蜜、槐花蜜、桂花蜜、油菜花蜜、草籽花蜜、金银花蜜、冬桃花蜜……采得百花酿成蜜,为谁辛苦为谁甜?
蜜蜂把辛苦留给自己,把香甜洒满人间。
四
乡村的味道是茶饭的味道。
乡村的生活,粗茶淡饭,宁静祥和。乡下人的日子,踏踏实实,平平安安。
有一首童谣唱得好:“叫你哥,叫你哥,教你妹妹嫁给我,白天给我煮茶饭,夜里帮我暖被窝。”茶饭,老婆,热被窝,就是乡下人理想的安乐窝,就是他们想要的生活。
习惯了粗茶淡饭,生活其实很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乡下人少有不切实际的想头,少有肮脏阴暗的东西,只要茶饭填饱肚子,一个个就浑身是劲,浑身是胆,铮铮似铁,坚韧如钢。
出嫁的时候,要喝“离娘茶”,吃“离娘饭”;驱邪避晦,用的是“茶叶米”;老人临终前,亲人们噙着眼泪,要给老人喂上人生最后的三口茶饭……
也许,只有茶叶和五谷能固本强根,扶正祛邪,不会饥渴,不会惶恐,安抵天堂。
五
乡村的味道是泥土的味道。
乡村的泥土,是那样肥美,那样绵软,那样滋润,随你怎么抚弄拿捏,它就像一个柿饼,像一个面团,像一团幸福。
早春二月,大地上响起犁田催牛的吆喝声,刚刚翻过来的清新的泥土的味道,把乡村的每一个旮旯,每一个缝隙填满。这股味道里,夹杂着青蛙、泥鳅、蚯蚓、土狗子的淡淡腥味,夹杂着青草和树叶腐烂时发出的沤气,夹杂着耕牛和农夫身上那股浓浓的汗水和生活的气味。
土地是乡村的根本,是生活的源泉,是精神的支柱。世世代代的乡民,生在土地上,长在土地上,奔走在土地上,劳作在土地上,快乐痛苦都在土地上。讲一口地道的土话,喝一壶地道的土酒,吃一碗地道的土菜,土地始终是他们生命的度量衡……百年之后,入土为安。
泥土的味道,其实也是生命的味道。
散文欣赏(三)
草木作伴的童年
雪峰山深处的老家,有雾海,更有林海,山里的孩子,与草木一起成长。
春天里,梯田中密密麻麻的草籽开花了,香气袭人,五彩缤纷。田野像铺上了一张厚厚的彩色毯子,很是诱人。晴朗的日子,我们一群小把戏相约去草籽田里摔跤、追赶子、做五花八门的游戏。累了,仰面八叉,躺在草籽花里。花间,蜜蜂居多,也有各种不知名的毛茸茸的土蜂,不小心惊扰了它们,就会被蜇伤。
扯猪草,姐姐是一把好手,背着一个大背箩,一把镰刀呼呼生风。扯猪草也有危险,像五步蛇、银环蛇、竹叶青、烙铁头之类的毒蛇时常潜伏在草丛中,割猪草时得擦亮眼睛,十分警惕。肥嫩的猪草,在剁碎和煮熟的过程中,始终散发着浓郁的清香。
剁柴,是每日的必修课。老家山高林密,剁柴十分讲究。上好的属干竹子,其次算干杂木,稍次数干杉木和干松木。入秋后,可以剁湿杂柴,码放在柴屋里,冬天里就焦干了。
农家刀具十分锋利,尤其是破篾用于捆柴,极易弄伤手指。细小的创口,我们找一种常见的“苦菜公”叶子,小心翼翼从背面揭下一层白色的膜,薄如蝉翼,极像笛膜,贴住创口,立马止血,比如今的创可贴管用。若创口太深,流血太多,先用力压住创口,然后,赶紧找几根干树枝烧一团火,拔一颗通红的火炭至于石板上,用柴刀轻轻捣成炭粉,凉了后,用一片树叶撮起来,均匀撒在创口上,止血是分分钟的事。若没带火柴,就只能咀嚼树叶止血,譬如檵木叶子。
春来了,家里会增加一批新成员,母亲捉回来二三十只毛绒绒的鸭子。看鸭的任务落在我身上,姐姐和妹妹分摊了我扯猪草的差事。
临近莳田,我一边看鸭,一边参与撒牛屎淤、扯水脚、杀田坎等农活。
从牛栏中清理出来的牛屎淤堆积如山,经过半年多的发酵,成为水稻最好的底肥。犁田前,要把堆在水田中的牛屎淤弄碎,匀称地撒满水田。每次撒过牛屎淤,双手就像涂满了肥皂水,滑溜溜的,总是洗不干净。摸起筷子,手心里似乎还有牛屎淤的怪味。
扯水脚,就是把田坎靠近水面一尺左右地段的杂草连根彻底拔除,仔细查看水脚处有无“漏眼”,发现漏洞,必须堵好。扯水脚很容易摸到水蛇,这种蛇体型小,手指头粗,一尺多长,全身黑色,微毒,喜欢藏身潮湿处。不经意间,拔出的草根中一条水蛇在使劲扭动。顿时,全身一抖,像触电一样,飞快甩掉水蛇,小心脏仍在狂跳。惊魂未定,赶紧用右手在额头前,从前往后快速扫三下,嘴里念叨:呸啾,呸啾,呸啾!
杀田坎是门技术活,田坎起起伏伏,茅草间时而会有突出的石块,手法不娴熟,就会把茅镰刀剁出缺口。茅草或小树间,有不少小马蜂窝,一刀下去,嗡嗡声一片,受惊的马蜂像轰炸机一样向人俯冲。危机四伏间,只能快速就地蹲下,一声不响,纹丝不动。马蜂来回飞舞一番,寻不着活动的攻击目标,便陆续返回老巢。经验告诉我们,有时候,忍气吞声、以静制动是自我保护的不二法门。
端午节,母亲将蒜瓣刻成猴头状,摘3个六月雪枝尖,再加菖蒲草,给孩子们制作小香囊。据说,端午节挂香囊,可驱毒蛇、避蚊虫、祛邪气。门窗上,挂上菖蒲和艾草,木屋四周,洒上雄黄和大蒜水。鲜嫩的粽叶包裹的三角粽子,在柴火的蒸煮中清香四溢。
夏天,青黄不接,日子似乎格外长。有太阳的中午,赤脚踩在青石板路上,脚心都发烫。饥肠辘辘,孩子们也少了玩趣。用一根一尺多长的竹条,弯成一个心形圈子,插进一根3米多长的小竹竿顶端,伸向屋檐下,把蜘蛛网裹满竹圈,一个捕获知了的神器就大功告成。百无聊赖,我们便举着神器去院子旁边的果树上捕捉知了。
神仙豆腐是那时唯一的饮品。田间地头,到处生长着鸭屎木(腐婢),摘下其嫩叶,洗净,加冷水揉碎,添加适量草木灰,纱布过滤,沉淀一个小时左右,神仙豆腐就做好了。这道清凉饮品,滑滑爽爽,入口即化,生津止渴,清香四溢。五黄六月,神仙豆腐是天赐的辅助口粮。
秋天比春天更忙碌。砍包谷,挖红薯,打谷子,空气中都是丰收的味道。看起来五谷丰登,分到各家各户的粮食却十分有限。
队里一开镰打谷,我就背着书包、打着赤脚,成天跟着打谷机奔跑,捡禾穗是每日的功课。半个月下来,我的脚丫子被稻茬划破了,收获却喂不饱几只鸡,所有的孩子都在捡禾穗,哪有那么多禾穗可捡呢?
刨红薯就更难了。大人们在前边挖,我们一群小把戏跟在屁股后面刨,能刨到手的机会却十分渺茫。有一次,父亲罕见的做了一回手脚,快收工时,他留了两蔸红薯没挖,巧妙地用泥土遮盖好并做了标记。月光下,父亲悄悄带上我,挖回来几个圆滚滚的大红薯,也圆了我一个美梦。
八月瓜、布老虎、野百合、猕猴桃、苦李子、板栗、尖栗、葡萄、枇杷、核桃、酸枣……秋天里,林子里有数不清的野果,五花八门,五颜六色,充满了诱惑。只要有空,我们一群小屁孩就会往山里钻,擦亮眼睛,像果子狸一样,寻找各种美味。那时,鞋子很稀罕,我们进山都光着脚丫。林子里,落满尖栗毛茸茸的刺球,当初,我们不知是如何走过来的?
冬天里,跳田、打翻板、荡秋千、抽陀螺、骑高脚马等娱乐项目成为日常。
我想说一说牛栏楼上的“地道战”。队里的耕牛集中圈养,为此,院子中央专门起了一座两层的大木楼。一楼有7间牛栏,每间可容纳三四头耕牛。二楼没有围挡,用于堆放谷草,以备耕牛过冬。如此庞大的一个草料场,自然是冬天里最暖和的一个乐园。我们像一群老鼠,在草堆间开辟出四通八达的通道,用来打“地道战”。间隔不远,还弄出一个个“房子”,玩伴们一人一间,方便“休战”期间串门“做客”。
有一回,我玩累了,独自爬进自己的“房子”休息。四周,稻草香气馥郁,外面,忽然沙沙啦啦下起沙雪,麻雀叽叽喳喳在叫唤,脚下,牛群里不时响起反刍的咕噜声。听着这神奇的催眠曲,我很快进入了梦乡。醒来时,已天黑很久,家人们正大呼小叫、着急地四处找我……
散文欣赏(四)
月色遮不住那份无奈
1989年 8月初,我接到了湖南广播电视大学直属分校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上标明每年的学费为450元,当时,对一个农村家庭而言,这不是个小数。
记忆中的农村,一个穷字,让人不寒而栗。恨不能拿一分的硬币掰成两半来用,是许多家庭的切肤之痛。凑齐学费,成为父母心中天大的难事。
接近月底,入学日期进入倒计时,我却不敢提半个开学的字。这些天,母亲寝食难安、愁眉不展,学费的事,急得她团团转。一天清早,母亲在灶屋里很少见的冲父亲大声发虚火。我躺在床上,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父亲是村长,母亲一大早就赶到村里的出纳家里,要求预借父亲下半年的工资。好话讲了几箩筐,人家就是不买账,这也难怪,父亲原先在村里借的钱还未还清呢。
当天上午,母亲就带信给乡里的猪贩子,从她凝重的神情里,我看出母亲是要破釜沉舟了。下午2点多,两名猪贩轰轰隆隆开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还拿了一根杆秤。母亲二话不说,带着他们到了猪栏旁。姐夫和父亲赶过去帮忙,在一阵刺耳的猪叫声里,捉猪,过秤,装车,付钱等一系列程序一气呵成。拖拉机突突冒着黑烟绝尘而去。卖猪过程中,母亲很少说话,只是坚持用自家的秤,她担心猪贩子“放飞秤”。这回,把正在长膘的3头“架子猪”一起卖了,母亲实在是舍不得!
猪也卖了,可将车费、生活费、还有妹妹的学费一起算起来,还是不够数。
怎么办?
这时,姐夫悄悄地出了个点子。当时有人正在村里收购楠竹块子。每块一毛二分钱。稍粗一点的竹子,每根可卖到近4块钱。只是砍伐指标有限,不得多砍多卖。姐夫说,趁着月光,兄弟俩偷偷去砍些竹子卖吧。我十分犹豫,毕竟,父亲是负责林业管理的村长,这事传出去,父亲的面子往哪搁呢?再说,从小到大,我又何曾干过这偷偷摸摸的事?
然而,看着父母亲成天愁眉苦脸的样子,我的心里,满是内疚与不安。
晚饭时,我鼓足勇气,对母亲讲了姐夫的想法。母亲看了看父亲,沉默了好一阵。最后说:要去,就喊你老爸一起去吧,多个人,多份力。
月光下,父亲与我们一起去了村子后面的竹林。竹影摇曳中,我们砍倒了一根根粗壮挺拔的竹子。月色朦胧中,谁也不说一句话。我依稀看见,父亲捧起泥土和枯叶,掩盖那些刚刚砍过的竹蔸。此刻,我非常理解父亲沉重的心情。他安守本分、恪尽职守干了20多年基层干部,从没干过如此没脸面的事。眼下,父亲看似的多此一举,与其说是掩人耳目,不如说是掩盖心中深深的不安和无奈!
我们一连忙了3个晚上。偷偷砍回竹子,又偷偷伐成竹块捆好,混杂在原先码好堆的竹块中。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总算凑齐了学费。然而,父亲的脸上,始终看不出一丝半点的轻松。
时隔多年,我总也忘不了那一轮惨淡的月光,忘不了父亲脸上,那份比月光更惨淡的无奈!
散文欣赏(五)
风中的剑客
小时候,我对头顶那片天空满怀敬畏。不为别的,只为那空中挥之不去的幽灵——岩鹰。
乡下老家,人们把所有的猛禽统称为岩鹰。记忆中,那时的岩鹰约为三种:一种是体型短小的鹞子,村里人又叫它“打影棒棒”,它以捕食家禽的幼崽为主,是空中的轻骑兵。一种是苍鹰,天高云淡时,它喜欢用蓝天当背景,像一架滑翔机,在高天上翱翔。又喜欢在高空鸣叫,音质纯净清亮,回荡天宇,有凤鸣九天的神韵。苍鹰是艺术家,又是刽子手。它攻击性强,攻击面宽,从家禽到小的野味都在它的捕猎范围之内,是空中的狙击手。最后一种是雕。它体格硕大,一对翅膀打开,足足有两三米长,是空中的巨无霸,它生性凶猛强悍,所向披靡,是空中的剑客,是独步青天的王者。
雕很沉默,很冷峻,也很凶险。它飞临村庄时,像一架高空轰炸机,没有一丝征兆,没有半点动静。它有超常的视力,有惊人的判断力,在几百米的高空可以发现并锁定目标。它捕杀的技巧几乎完美,攻势凌厉,打击精准,干净利落,一旦亮剑,几乎零失误,是超一流的空中杀手。雕的一生,有许多惊世骇俗之举,写满神话,写满传奇。
一个晴朗的冬日,生产队的牧场里,一窝快满月的猪仔在禾堂里玩耍。突然,空中闪过一道黑影,一股凌厉萧杀的冷风响着笛音,雕从半空垂直俯冲而下,一双钢钩般的利爪把一头二十多斤重的小猪拦腰锁紧,一阵旋风般飞走了。把正准备喂猪的三嫂子,吓得目瞪口呆、魂飞魄散。闻声赶来的人,把她密密匝匝围了好几圈,三嫂子呆若木鸡,两眼发直,说不出半个字。队长挤进来看了看,说:“她吓懵了,吓哑了,你们看,连裤子都湿了呢!”
村里有个李奶奶,个子相当瘦小,远看像个大小孩。过去,村里的妇女,流行出门时戴丝帕。一块丝帕三四米长,青黑色。一圈一圈把一块丝帕缠熨帖,需要半个时辰。一个早春的上午,天气有点阴冷。李奶奶挎着竹篓,猫着腰,在一丘荒田里扯猪草。她穿着一身青色的衣服,戴着丝帕,远看像一团缓缓移动的黑影。李奶奶埋头扯着猪草,没留意天上的动静。突然,呼呼作响的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没等李奶奶回过神,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用力扯头上的丝帕,一下子把她拉离地面,往前带了一两米。李奶奶一惊,本能地用双手去护头,却摸到了一双铁棍一样冰冷的脚杆。只一摸,老人家知道出了什么事,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人已经吓瘫了。雕一看钩住了一个人,同样大吃一惊,想赶紧松开爪子逃离。可是,爪子被丝帕缠住了,一时脱不开身。仓惶间,它的一对钢爪一顿乱蹬,最终把李奶奶的丝帕连同几咎头发一起钩走了。老人家活了一大把年纪,从未遭遇过这等阵场,活生生吓晕过去。儿子把她背回家里,脚手还一直抖过不停。傍晚,李奶奶的媳妇拿着蔑撮箕,到出事的地方,帮老人家捞魂。
自从出了这两桩事,村里人带孩子出门都格外警惕,不敢让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单独呆在一处空地里。
我和雕有过两次近距离接触。一次,我站在屋檐下,忽然感觉从天上旋下来一股冷风,一道黑影像一把利剑猛刺过来,我家那只3岁的老母鸡瞬间被雕掠走。丢下一大堆毛绒绒的鸡仔,它们惊慌失措,在草丛中唧唧地叫。一次,我扛着鸭梢,站在稻田边看鸭。禾苗长有一尺多高,稻叶基本遮住了水面,鸭子隐身其中觅食,想来不会出什么乱子。我在田埂上巡逻几圈,发现没事,索性蹲在水沟边玩水。玩着玩着,我看见水面上划过一道黑影,猛一抬头,看见雕伸展着宽大的翅膀,射箭一般向稻田的一处俯冲而去,在一阵嘎嘎嘎的惊叫声里,雕猛一蹬腿,钩走了一只大白鸭。尽管隔了好长一根田埂,我仍能感受到那阵冷冷的风里隐藏的杀气。回过神来,我边哭边喊,可还有什么用呢?雕满载而归,而我只好等着挨揍。
说来也怪,我同雕打交道好多年,却一直没看清过它的模样,它风驰电掣,来如光,去如电,我连它的羽毛都没捡到过一根,甚至连它长什么颜色都没搞清楚。雕随风生,来来去去,起起落落,它都裹挟着一股冷冷的风,嗖嗖的风,怪怪的风。它像一个风中的剑客,来如电,去如风,行踪诡异,让人避之不及,谈雕色变。
日子久了,我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这是一只独雕!原先我以为,雕群也懂得劳逸结合,轮流执勤。后来,我才发现是同一只雕,它每次捕获猎物后,都在不远的山岭上独自享用,就算吃不完也从不带走。我想,它难道没有老伴吗?难道没有孩子吗?据此,我断定它是一个独行侠,是村庄上空惟一的雕,也是最后的雕,是风中孤独而忧郁的剑客。它前有古雕,却后无来者。对此,我不免为之庆幸,更为之叹息。
往后,我离开了村庄,不再和雕有什么来往,也不再和它有什么纠葛。但我却无法忘掉它,不时想起它,偶尔有老家来的客人,我会特意提起它。
听说,这个风中的剑客,最后的结局充满传奇。一个冬天的傍晚,雕扑进一个岩穴里去抓鸡,不料空间太小,把翅膀卡住了。正在挣扎,不巧女主人赶来了,她拿起背篓把它死死的罩住,众人闻声赶来,七手八脚,把它解决了。
雕,这个风中的剑客,风风火火一辈子,风风雨雨一辈子,也风风光光一辈子,最终,却栽在人的手里,栽在女人的手里。这种戏剧性的结尾,抑或是剑客的宿命?
散文欣赏(六)
一只倒扣的碗
儿时有许多漏不掉的记忆,有幸福快乐的,也有痛苦悲伤的。我的心底埋藏着一份神秘莫测的记忆,仿佛是我一生的一个注脚。
那时,我和春宝都没开蒙读书,正是玩得起劲的时候。春宝是家里的满崽,春宝娘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满崽身上,她那对“水桶奶”一直把春宝喂到8岁,喂得春宝鼓鼓囊囊、敦敦实实。春宝娘像春宝随身挂着的奶瓶,从来没有断过线。
有一回,春宝娘破天荒出了远门,一去好多天没回转。那些日子,春宝像一只发瘟的鸡仔,没精打采,稍微一戳,就眼泪婆娑。
一天,春宝娘忽然一阵风似的回来了,裤兜里揣着一把花花绿绿的纸包糖,还用荷叶裹了两个鸡腿。见了春宝,一手揽进怀里,在脑门上连亲几下,撩起衣襟,赶紧喂奶。
太阳落山的时候,春宝悄悄地塞给我一个纸包糖,还贴住我的耳朵说,他的娘能早早回来,是因为他找到了一个能让娘回家的好法子。我问,什么好法子?春宝得意的呶呶嘴,装出神秘兮兮的样子。我想,我的娘又不出远门,才不稀罕你什么鬼法子呢。
一个夏天的早晨,娘早早地起床做饭,又很仔细地打扮了一番,娘从不这样在意过自己的。我预感到娘要出门,也预感到娘这回不会带我走,我跑过去拉紧娘的手,问娘要去哪里。娘淡淡地说,县里组织代销员培训,要去十几天。你好好呆在家里,照看好妹妹,听姐姐的话,夜里早归屋,莫四处乱蹿……我听着听着,嘴皮子阵阵抖动,眼泪簌簌的落下来。要知道,打脱了娘胎,我一天都没离过娘,娘不在身边,这日子怎么过呢?!
娘一出门,我顿时觉得我的天空一片灰暗。妹妹也变得很敏感,有三分神经质,动不动就哭。姐姐一下子变得老成了,好像突然长大了不少,扫地,做饭,洗碗,喂猪,洗衣服等等平日里以娘为主的家务事,她二话不说,一肩挑起来。姐姐往往一双手忙都忙不过来,还要哄着老是添乱的我,抚慰哭闹的妹妹。可是,姐姐毕竟才十岁出头,我发现她好几回都像撑不住了,不过,只是一会儿,她抹干眼泪,又忙上忙下。一天一天,我盼着太阳早下山,盼着鸡公早打鸣,盼着娘快快回来。有时,妹妹哭个不停,我只好带她去村口的老枫树下等娘。给她采好看的野花,带她看蝴蝶跳舞看蜘蛛补网看蚂蚁抬蚯蚓,看着看着,她就乐了,可回转时,妹妹又想起妈妈,又是哭……
一天中午,我忽然想起春宝那神秘兮兮的样子,我想应该让他教教我那个好法子。我从餐柜里翻出早餐剩下的两块腊肉骨头,马上跑去找春宝。春宝正坐在堂屋门槛上用竹子削弓箭,见了我,闻到腊肉香,咽了咽口水。问,还有吗?让我尝尝。我说,有呢,不过你要教我那个能让娘回来的法子。春宝略微一想,凑着我的耳朵说了一通。他美滋滋的嚼了一口腊肉骨头,补充说,最好是在刚刚出月光的时候放,放的时候千万莫让人看见,记得一日看三回。
那个下午,我哪里都不去,什么事都不管,安心等月光出来。天空一点一点暗下来,空气像水洗过一样的清凉,知了在走廊的木柱上忘情般鸣唱,突然间受了惊吓,划出一道黑影往屋檐上窜去,一头撞在蜘蛛网里,断断续续地哀鸣了一阵,被蜘蛛裹成了一个纺锤形的白丝团。蟋蟀在屋子里弹起动听的丝弦协奏。门口的稻田里,蛙鸣起伏。月光从老枫树的枝叶间漏过来,穿过木窗格子照在老式木床的麻帐子上,光影斑驳。这个时候,我晓得院子里一班喽罗兵(小伙伴们)正聚集在禾堂里,用各式各样自制的武器大打野仗。我顶住巨大的诱惑,躲在房子里用心操作春宝教给我的法子。我一边不停的念叨:娘呀娘呀快快回,娘呀娘呀快快回,一边匍匐在木楼板上,慢慢往娘睡的床底下爬去,把我的小饭碗小心翼翼地倒扣在床底正中央。春宝说过,倒扣在娘的床底下的饭碗,好像一个吸盘,可以紧紧地吸住娘的心。这样,出门在外的娘,就会心痛起来,就会记挂家里的娃崽!
接连两天,我按照春宝教给我的法子,每天用心把这只倒扣的饭碗,看一回,看两回,看三回。看着看着,好像就看见了娘孤单的身影,看见娘走在村口弯弯曲曲回家的山路上。有一回,我果然看见娘一阵风回来了,高兴了一阵子,鸡公叫了,梦也醒了。
扳着手指头一数,饭碗已经倒扣了四天。傍晚,我照例去房里看一回。忽然,我听见家里的老黑狗兴奋地叫了几声,接着,听见妹妹兴奋的喊叫:哦,娘回来喽,娘回来喽!那一刻,我凝视着那只倒扣着的碗,热泪四流。
娘回来了,我却不打算揭开那只倒扣着的碗。我想,最好就这样一直紧紧扣住娘的心,让娘不再离开家,不再离开儿女们。
说来也怪,往后几十年,真的如我所愿,娘一直呆在屋子里,围着家务事转,围着自己的男人转,围着儿女们转,转来转去,一头青丝转成了白发,再也转不出这个家。
岁月流转,我的天地越来越大,家显得越来越小,容不下我的一切。剧情般的角色也很快换位,娘呆在老家,我却东奔西走。到后来,我连户口也迁走了,变成了所谓的城里人,老家成为我履历表中的出生地。我不晓得娘想我的时候是什么滋味,不晓得娘是否想过用一种什么法子牵儿女们回家。我只晓得娘早晚在神龛前烧香许愿,祈求儿女们过得顺心,过得太平,过得安稳。
许多年来,我做过无数的梦,梦的背景几乎只有一个,就是老家。更奇怪的是,梦里我老是长不大,始终是个少不更事的顽童。梦里也经常和娘在一起,娘依旧年轻。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也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为何却从不入梦呢?
我时时记起那只倒扣着的碗,莫非它果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多少年来,它不仅扣住了娘的心,也紧紧扣住了我的心。离家这么久,老家的情形今非昔比,娘睡过的老式木板床早已拆掉了,那只倒扣着的碗也不知下落何方。现在,我终于相信,水滴石穿,面壁成影,世间万物皆有感应,一种持续的意念会产生神奇的力量,让人无法回避无法抗拒。这种神秘的力量如影随形,魔力无边。
我明白,那只倒扣着的碗,而今,已无法揭开,它永远扣在娘的心头、我的心头。
散文欣赏(七)
母爱点亮的重阳
童年那些斑斑驳驳的岁月里,有一个日子是最令人牵肠挂肚的,那就是生日。
十岁前,我是非常在意过生日的,哪一次来了什么客人,哪一次吃了什么东西,哪一次得了什么奖赏,都牢牢的在心里记下一本账。
我的生日是重阳节,按理说,碰上过节的生日不容易被遗忘。但农历九月间,正是抢收中稻的农忙时节,父母亲为挣到更多的工分,确保队里秋后算账时能多分到几斤口粮,总是拼死拼命地干活。人都忙得晕头转向了,哪还顾得上什么生日呢?
那天傍晚,母亲收工回家时,显得十分疲惫。她靠在门口的小竹椅上,想好好地歇口气,嘴里不停地吩咐儿女们做这做那。姐姐按母亲的吩咐淘米煮饭,又去坛子里翻腌好的榨菜。我一见母亲半点没有给我过生日的意思,就冲她发火了:今天我过生日,我不吃榨菜,早上讲好要给我吃好菜的,讲话要算数!母亲一听给怔住了,她自言自语说:哎呀,忘了大事了,哪有好菜哦?看到我快要哭的可怜样子,母亲走过来,抚摸着我的头,说:宝宝,对不起!娘马上去给你弄点好菜吃。说完,母亲从堂屋的角落里拿了个鱼篓,转身出了门。
那时,暮色苍茫,很快就会断黑。看着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母亲的背影,我心里有些后悔又有些期待,我想,这个时候了,母亲究竟能搞到什么好吃的东西呢?
母亲回来时,天完全黑了。不用说,她凭着记忆和胆量摸了一段夜路。然而,母亲先前的疲惫一扫而光,还挂着一脸欣慰的笑。嗨,快拿个木桶来,捉了一篓子的螃蟹,今天这双手还蛮吃腥呢!
屋前的小溪离家少说有半里多路,我们都十分惊异母亲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摸到四五斤螃蟹的。见了荤腥,我们个个眉开眼笑,热情高涨。母亲架好菜锅,亲自主厨。父亲在一旁当教练,教我们抓螃蟹时,如何避开那一对有力的蟹钳。母亲惟恐我们等得咽口水,索性多管齐下,教我们将大蟹钳和一些小螃蟹直接放到炭火上去烧烤。这一下全有事做了,气氛也更热闹了。锅子里在煎炸,灶堂边在烧烤。很快,满屋子便弥满了螃蟹诱人的清香,让人忍不住直咽口水。
那晚,是我平生吃得最多也吃得最香的一餐螃蟹,我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看作了一回贵客,好像整个螃蟹晚宴就是母亲专门为我的八岁生日而特别开设的。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一个差点被遗忘的暗淡的生日,因为有母爱的点亮而弥足珍贵!
我想,天底下能将白开水般的日子,过出醇香滋味来的,唯有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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